秦南吕:

双向单箭头。



安倍晴明还记得那时他坐在高台上看源博雅，夕阳的余晖拉长那个人的影子，飞鸟被他惊动从高台上掠下，不曾回头看他。他的目光沿着影子的轮廓描画了一遍又一遍，就像那种按捺的心情慢慢地走过六年。六年对他来说一点都不算长，他的人生总是在他的计算之中的，擅长克制与隐忍向来是他的优点，连这种时光的消遣都不过是按部就班。

源博雅是他六年前的一个意外，所谓一见钟情好似一个笑话，偏偏他就将这感情埋在土里这样久。无心插柳柳成荫，这片柳如今已然在他心里郁郁葱葱，拔也拔不去了。

影子越拉越长，在拐角处消失不见，而安倍晴明还在盯着空空如也的拐角发神，那里曾经站着一个人，嚣张跋扈地留着长发，篮球夹在他臂间，汗水顺着脸廓滴落在地上，浇灌一成不变的感情。

而当源博雅又从拐角处冒出头来，东张西望的眼神最终遇上安倍晴明，光辉点燃了一瞬间的焰火，白天使它变得暗淡，他突然觉得就算再浪费十年也无所谓。

他从高台上跃下来，却不享受双足落地的踏实感，也许还在怀念刚才那种双脚悬空的感觉。

当他再望下去时，源博雅已经不见了。



爱情到底始于什么东西？

六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都说不准，连安倍晴明也不自知。可他和源博雅是如此的契合彼此，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们必定要有这样的默契。当两个人灵魂相合时谁能抗拒这样的相融，即便性格相差十万八千里，最终也会多少磨成对方的样子。晴明在认识源博雅两个月时，会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源博雅的口头禅，在源博雅认识晴明半年时，他突然学会了用非常正式的敬语……

他们做了六年挚友，安倍晴明也喜欢了源博雅六年。

挚友间的彻夜长谈，嬉笑打闹，吵架斗嘴，没有一样他们没有做过，他们就像是真真切切的挚友。安倍晴明那样聪明的人，当然知道清楚这怎么会是真的呢？他那么喜欢源博雅，绝不是把他当作挚友一般的喜欢。

是那种能看着他十分钟不眨眼的喜欢。

失控的那段时间，源博雅经常把出神的晴明叫醒，晴明回过神来就看见满眼的他。源博雅大大咧咧的，身量和他相当，此刻站在他面前用一只手捏住晴明的脸颊，赤色眸子光采流动，就这样狐疑地瞅着他，问，喂，晴明，你居然也会走神？

是啊，我居然会走神。晴明没有答话，湖光粼粼淡入了血色赤红，朦朦胧胧地遮了眼，他暗暗地想着。源博雅也没有不依不饶，松开了手用手肘去戳安倍晴明，你看，那个女生好不好看？

大学校园里人群来来往往，好几个女生和他们俩擦肩而过，晴明甚至没有移开过目光，难得傻愣愣地盯着望向别处的源博雅。也许他们该在学校天台上拥抱，也许他们该在夕阳下的树林里接吻，也许他们终有一日能够走进殿堂得一正果，但终究是也许。还是要爱啊，再坏的结果不过是做他一生挚友，见证他结婚育子祝福他平安喜乐，不过是再也没办法更进一步参与他的未来。可有一个人能去爱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事情啊。

手指突然抚上源博雅的脸颊，滑过皮肤，一寸一寸地感受，像是盲人在认识自己的爱人，最终暧昧地停留于唇上。晴明看得见源博雅脸上惊讶的神情，或许还有些恼怒，有些厌恶，然后他最终笑着说。

好看。




源博雅忽然梦到了安倍晴明，在他结婚后的第一天晚上，梦见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安倍晴明的那个时候。他跟着一群人打篮球回来，众人嬉笑打闹荤段子白段子满天飞，他时不时随着大笑，时不时又面红耳赤地怒斥，推推搡搡挤得影子都拉长，平常地绕过拐角突然觉得怅然若失。夕阳在他身后已经铺好了光路，他想着还是看一眼就落在最后去张望，一抬头看见坐在楼上高台处的友人，平静如水的漂亮眸子不知道有没有映出他的相貌。

血红的夕阳相与安倍晴明近若咫尺，那人好像就这样背靠着太阳如同遗落在凡间的神明，双脚悬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。逆光让源博雅看得不真切，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他一点都看不清，他突然嫉妒起这丑陋的斜阳来，为什么它可以触碰安倍晴明而自己不可以，全然忘却自己是安倍晴明的六年挚友。

他向那栋楼跑过去，不服输地要去寻安倍晴明，几层楼的楼梯长的惊人，待他爬到楼顶时，安倍晴明已经不在那里了。大概是恰好和他相反，走了另一边的楼梯。

源博雅在夕阳里站了一会儿，刚才飞还的几只鸟又被他惊起来，应该是再也不会飞回来了。

他最终还是没有去追上安倍晴明。



这是源博雅与安倍晴明成为挚友的第十个年头，也是源博雅喜欢上安倍晴明的第四个年头，过了今天他就要不喜欢安倍晴明了。

浪费了四个年头和他假装挚友，源博雅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能忍，哪怕是那双天天朝思暮想的手极尽暧昧地抚上他的嘴唇时，他也只是惊愕——可他连太阳都能嫉妒，然后目送着安倍晴明悠哉悠哉地落荒而逃，留下自己一个人还在回味唇上的亲昵感触。

如今他也是这般悠哉悠哉地跑掉了，让源博雅有机会鬼使神差地找到女朋友要结婚。请柬送出去后换来一条礼数尽到的回复短信，车祸失忆的晴明对谁都温柔，此时也把这温柔用在了他身上，疏远淡漠得像个陌路人，清早吃早饭时在早点摊上遇到，随便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去。

结婚前一晚源博雅在安倍晴明家楼下站了很久，拿着里面只有一条形式性的回复短信的手机。号码没有打出去，敲门声也没有响起，晴明最后也没改变主意来参加他的婚礼，于是他就删掉了那条短信。

这下真的是浪费了，跟晴明那家伙耗了这么久，到头来居然连挚友都做不成了。于是十年的居心叵测，从今往后全部归零，成了垃圾桶里被人恣意浪费的冷饭冷菜。

他会喜欢上别人，但爱不上除了安倍晴明之外的任何人，说到底，到头来不过是白费。

谁该对谁惭愧？


他明天要结婚了，八百比丘尼双手捧着茶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翠绿的茶碎在温腾的热水中沉浮着。

我知道。白发的男子平淡地应了声，连倒茶的动作都没颤动一下，刚刚沸腾不久的水将杯底的茶叶冲泡起来，没有洒出一丁点茶水。

晴明先生，就这样浪费十年，不觉得可惜吗？

没关系，我还可以浪费一生。

可是他浪费不起。


-fin